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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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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南郡,郡衙。

姚清繡草草收拾了包袱,心不甘情不願地跟卓翊到了郡衙。

在郡衙的生活,若要打個比方,姚清繡只能以“度日如年”來形容,雖然這裏比小茅屋舒服得多,三餐也有人負責準備,卓翊也不限制她的行動,只規定她不可出郡衙,可是她還是住得很悶。

因為一方面,她失去了行動自由,師父交代的任務,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完成,令她定不下心來;另一方面,郡衙裏住的,都是男人,找不到可以閑話家常的對象。

更何況,這群男人還被規定不可打擾她。

這段時間因有重大案件發生,所以卓翊和他的一幫屬下也住在郡衙宮舍裏,隨時待命,江南郡官差本就紀律嚴謹,加上卓翊特別交代過,所以幾乎沒有人同姚清繡說活,姚清繡唯一可以說話的對象,只剩卓翊。

但她寧可不要跟卓翊說話,總覺得他會看穿她。

不過這兩天,透過和卓翊討論案情,她也漸漸明白了一些事一說討論,似乎有點擡高自己,如果不是自己本就掌握了較多的資料,對這案子,她是連邊都沾不上的。

她曾經問卓翊,為何郭進寶才死兩天,卓翊就查到她身上?

卓翊說,郭進寶之死,其實已是江南郡發生的第二起金針殺人案,第一名被害人,同樣是以金針由眼直貫腦門,因為發生在柳堤的鄉下,所以案子被壓了下來,這事發生在一個月前,郭進寶因為是清水富商,所以才讓案件曝了光。

“因為時間點的巧合,因為同樣用了繡花針,所以你們就懷疑我?可是,江南郡有這麽多繡坊,你們都查過了嗎?”

“當然都查過了,其實光是拿小柱子的方巾去各繡坊查問,就已經排除了大半的繡坊,因為沒人有那麽好的手藝。”

這是句恭維,不過姚清繡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,因為她的刺繡功夫本來就很好,這是連師父都誇獎過的。

姚清繡像想起什麽似的說:“那那些沒被排除嫌疑的繡坊,你也是以“排山倒海”的功力排除了他們的嫌疑的?”

卓翊臉上難得出現一抹紼色,笑道:“那倒不是,在江南郡這地方,所有的工人都必須靠行才能上工,靠行之時必須提出身家證明,而手藝精巧的繡工,都已靠行多年,早在江南郡安家落戶了。”

“哦!所以你們是欺生。”姚清繡若有所悟地說。

卓翊失笑,“別說得那麽難聽,你該不是小心眼的姑娘吧!”

明明是他打傷了自己,卻反將自己一軍,自己若再提這事,倒是自己小心眼了,不過話說回來,這一切都該怪那個兇手,著不是他用了金針——

“對了,兇手為什麽要用金針殺人?這樣不是容易留下線索嗎?如果真要下留痕跡,直接以銀針刺入百會穴,不是更幹凈俐落?”

卓翊側目而視,姚清繡卻恍然未覺,卓翊突然發現她和自己相似的地方:這麽殘忍的手法,她卻能脫口而出,這不是天性殘忍,而是一種追根究柢的精神——把焦點集中在必須做的事上,其他一切都會被忽略。

“所以,”卓翊停了停,接著道:“金針殺人可能是為了誤導追查的方向,但也有可能是覆仇的宣言。”

“覆仇?”這兩個字令姚清繡震動了一下,她希望卓翊沒有看見。

卓翊點點頭。“本來我不確定兇手宄竟是何用意,但在你被刺殺那晚,我想我已經知道了。”

姚清繡眼望卓翊,專心聆聽。

“兇手是來覆仇的。”卓翊續道:“那晚兇手殺你,一開始就可以動用金針,可是他沒有,好幾次你明明避無可避,可是兇手卻放過了這些機會,而執著地要用匕首殺你,這表示使用金針,是兇手殺人的重要儀式。

“而且我與他過招之寸,發現他的招式並不十分高明,至少比不上他使金針的絕妙,可是他金針仍不出手,直到被我逼急了,才對你擲出金針,這表示你本不在他的覆仇名單上。”

姚清繡想想,點了點頭,心中暗暗佩服,卓翊只憑這些線索,就推測得八九不離十,果然是有多年的辦案經驗。

“所以現在的問題,是在兇手的下一個目標是誰,我直覺這事還沒完。”

“而且,”姚清繡接口,“就算這事已經完了,官府還留著一個兇手殺不死的姚清繡,兇手哪天想不開,到官府來個自投羅網,也未可知。”

“喲,真是冰雪聰明。”卓翊等於間接承認了姚清繡的推測。

望著卓翊臉不紅氣不喘的笑臉,姚清繡恨不得把他漂亮的臉皮剝下來。

“姚姑娘,能麻煩你一件事嗎?”

在郡衙悶了幾天,終於有卓翊以外的人來找她了,是魏登,那天和卓翊到小茅屋的也有他。

“魏大人,您好,有何貴幹?”姚清繡對待官差總是公事公辦,因為他們之間本來就沒有任何情誼可言。

“有件私事,想麻煩你。”魏登意外地出現了一絲靦腆的神情。

“本月二十一日,是我一個朋友的生日,本來我已買了一個荷包要給她,可是這兩天帶在身上,不小心給弄破了,最近忙著命案,沒有時間拿到外面去補,所以……”

說到這兒,姚清繡已經明白了,當然也不用問那個朋友是男是女了。

“東西呢?我看看。”伸出手來。

魏登連忙將荷包奉上,一如所料,荷包是大紅色的,姚清繡對紅色沒什麽成見,但這些大男人送東西給女孩兒,總只想得到大紅色,實在沒什麽創意。

姚清繡將荷包檢視一遍,發現包的右上方位置勾破了一個洞,紅色的斷線就這樣礙眼地冒了出來,補這桿的洞,對她來說是小菜一碟。

“沒問題,但是你有紅繡線嗎?”

“啊!要繡線啊?”

“當然啊!不然這些斷線怎麽接得上?”

“這……”魏登抓耳撓腮,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。

“不然。”姚清繡眼睛一亮,“你讓我出去一下,我幫你去買。”

魏登連忙把頭搖得像搏浪鼓似的,卓大人特別交代,不能讓清繡姑娘走出郡衙,他可沒膽子違抗卓大人的命令。

“那,我也沒轍。”姚清繡雙手一攤,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。她故意做出這副連自己都討厭的模樣,希望能逼魏登放她出去。

沒想到魏登轉頭就走。

“姚姑娘,就當我沒來,東西雖然破了,但總是我的心意,我想我那朋友也不會在意,我不放你出去,我想你也沒辦法幫我了,這事兒就算了。”

姚清繡於心不忍起來,“等等,等等,沒線有沒線的做法。”。

魏登停步回頭,臉上滿是喜色,姚清繡不禁嘆了一口氣。

“如果你不介意我在荷包上加點東西,如果你不介意你少幾根頭發,我們倒可以試試看。”

魏登大力點頭。

姚清繡望著眼前各色絲線,有點搞不清楚狀況。

真的像在作夢啊!五天前她還是江南郡監管的嫌犯,現在她成了郡衙裏的地下織工。

不過就是幫魏登繡了一對比翼鳥,就給自己攬了這麽多不請自來的活兒。

她也對那對鳥很滿意,那可是她花了極大的眼力和心血才完成的作品,應該可算是生涯代表作。

先是揀出魏登色澤不一的頭發,再來是把只存在於想像中的比翼鳥,以顏色相近的頭發一根根描摹出來,邊想邊做,才完成了這幅傑作。

想必魏登幫她做了很好的宣傳,現在眾捕快都找上了她,不管是給老婆的、相好的、朋友的禮物,還是給孩子們穿的衣物,都送到她這兒來,請她畫龍點睛一下。 一她是不反對啦,反正閑若也是閑著。助人為快樂之本嘛,雖然有時手酸了,也不禁會想:“我到底是在幹什麽啊?”

她發現全衙門的捕快幾乎都找過她幫忙,除了兩個人之外,其中一個是卓翊。

想到卓翊,才發現已經好幾天不見他人影,可能他連她在衙門開了地下繡莊也不知道吧,如果讓他知道他的兄弟們都在假公濟私,不知他做何感想?姚清繡很想看看卓翊的表情。

另一個是程亮,她想程亮不是清高,而是對自己有敵意,這是她從他們第一次見面程亮的反應猜想的,直到她住進郡衙更證實了她的想法,程亮每次碰到她,從來不正眼瞧她,雖然不知道是何緣故,但她也不希罕。正所謂“人不敬我,我不敬人”嘛!

所以,當程亮忽然來找她的時候,她倒有點受寵若驚。

“姚清繡,”程亮的敵意從對她的稱呼就感覺得出來,“你有在幫其他人縫縫補補,是嗎?”

“不用明知故問吧!”姚清繡對他“縫縫補補”的措詞很不滿意,她做的可是無價的藝品。

“我有一件東西要做,本來想拿到外面的繡坊去做的,可是兄弟們都讚你手藝好,把你摔上了天,我就想,如果真的這麽好,那給你個機會倒也不錯。”

說穿了,不過就是要借重她的手藝,雖然程亮擺出那副欠揍的嘴臉,但他有求於她,已經算是跟她低頭了。

姚清繡一向不太過分,於是問道:“是什麽東西?”

“先說好,我會照外面繡坊的價錢算給你,我們是買賣關系。”

如果算錢,只怕你付不起。姚清繡心想,但她沒說出口。

“繡在哪兒?繡什麽?”

程亮珍而重之地從懷小取出一塊白色的布條,卻不是方巾,姚清繡一看就覺得面熟,直到按過,就想起是在哪裏看過的,在她被黑衣人劃傷手臂的時候,卓翊曾經用同樣的布條替她裹傷。

原來,程亮對卓翊一往情深;原來,程亮對自己的敵意,其實是妒意……

他真的搞錯人了啊!卓翊對她的照顧,其實是不懷好意啊!

“你想在這布條上繡什麽?”姚清繡對程亮,綻開一個心無芥蒂的甜笑。

卓翊再出現,已是十天後。

聽到卓翊回郡衙的消息,姚清繡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把那些針黹女紅藏在床底下,這當然是那些捕快大哥事先交代的。

“清繡姑娘,幾天不見,一切安好?”

“氣托您的福,賤命還在。”

“別這麽說,您的命對我們來說,可寶貴得很。”

奇怪,這個人為了破案,把無辜的她囚禁在這兒,怎麽一點慚愧的意思也沒有?還能毫不避諱地拿這事來說笑?她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,他可是一本正經的模桿,怎麽現在見到她,總是笑個沒完?即使是屠夫,面對俎上肉的時候,也不需要開心成這樣吧!

他一定有新的詭計,姚清繡暗中提防。

“這幾天,我去了江北郡,意外得到與命案有關的線索。”卓翊的神情嚴肅起來。

“什麽線索?”姚清繡盡量不動聲色,心中已大概猜到。

“原來江北郡在半年多前,也發生了類似命案,也有兩名富商被殺。金針貫腦,手法如出一轍。這兩起案子到現在都還是懸案。

“這兩名富商都是在江南郡發跡的,雖然兩人早在多年前已經改做南北貨生意,但早期都是以繡業起家。因為這一點,所以我又去查了本郡第一名被害人的身分,意外發現被害人過去曾經做過繡坊工人。而郭進寶,直到現在,都還是江南郡繡行的執事,所以這些被害人的身份,就串連起來了。

“以金色繡花針殺人,被害人都曾從事與刺繡有關的工作,依我推測,這應該是一起與繡坊恩怨有關的命案。只要再翻查舊檔案,找出當年繡坊出事的紀錄,兇手的身份應該就呼之欲出了。”

“可是,就算知道了兇手行兇的原因,也沒辦法知道兇手如今是何模樣,他可能隱身在任何地方,也可能是任何人,這樣仍然抓不到他。”姚清繡道。

“沒錯,但我可以預先知道下一位被害人是誰,這樣我就能以逸待勞,等他自投羅網。”

姚清繡若有所悟,點了點頭。不過——

“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?”她總覺得他有陰謀。

“因為我信任你。”

卓翊的眼神充滿了誠懇,除了誠懇之外,仿佛還多了什麽,姚清繡一時說不上來,她只知道自己幾乎就要相信他了。如果他的表情是裝出來的,那他去演戲,發展應該也不會比當捕頭差。

忽然,她想起師父的叮嚀——“不要和官差打交道”,於是,她的反應只有“哦!”

除了“哦”,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麽反應,她一向心軟,這種不死不活的“哦”已經是她冷淡的極限了。

卓翊卻不氣餒,繼續道:“所以,我希望你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。”

原來,這才是他的目的!她一直覺得他深沈,留著她就是為了套她的話,本來以為自己跟他有得鬥的,沒想到他突然變得沈不住氣,這麽快就把心裏的打算告訴她了。

“那你想知道什麽?我早跟你說過我不認識兇手。”把話說開了反而有種豁出去的暢快,如果這是卓翊的新策略,那他算是找對了新方向。雖然她知道自己什麽都不打算告訴他。

“我知道,你說過了。”卓翊不急,也不生氣,口氣一逕溫和。

“我記得你說過你會飛針技法,那是什麽?”卓翊邊說邊走向她的床,從床下拿出了那堆未完成的“藝品”。

姚清繡頓時漲紅了臉,像做錯事被抓到的小孩。她沒做錯事,可是恐怕有人要倒黴了。

“這些是用飛針技法繡的嗎?”卓翊一塊塊地欣賞那些半成品。

姚清繡額頭冒汗,那些半成品中有一塊是程亮的,那塊因為難度最高,所以她花了最多心血做,也因此耽誤了其他藝品的進度。最糟的是,程亮那塊她只差一點就做完了。

“不是……也有一些是……”姚清繡語無倫次。她不能拿程亮的來說明只有那塊是用飛針技法做的,那塊……

“這是什麽?”卓翊的眉頭忽然糾結在一起。

完了!卓翊果然拿起了程亮的那塊布,那上面清清楚楚繡著卓翊的臉。姚清繡緊張得快昏倒了。她想這輩子,程亮別說用正眼看她,不追殺她就不錯了!

卓翊看看自己的繡像,又看看姚清繡,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。因為姚清繡的手藝很好,真的很好,好到她幫他的臉上加的那顆三八痣都栩栩如生。

“我想,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。”卓翊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。

卓翊躺在床上,意外地有些輾轉難眠。

經過他一番驚嚇,清繡姑娘終於把關於飛針技法的一切告訴了他,雖然與案情沒什麽關系,可是他卻覺得沈重。

所謂的“飛針技法”,顧名思義,就是“運針如飛”。據清繡姑娘所說,真正練到極致,雙手十指可操拄數根針,同時完成兩件以上的作品。至於根數,則看個人造詣。清繡姑娘自己,也只能左右手各持一根針,完成一件作品。

這種神奇的技藝,其實是有一套入門功夫敝基礎的,就是玉女神功。不過這門內功並不同於武林中那些能傷人或救人的功夫,它主要是用來修練定性的,畢竟若不是清心寡欲甚至已到空靈的境界,是無法在藝術創作上突破的。

除了有助於修練定性,玉女神功另一項用處,就是結合了飛針技法所變化出的輕功,所以清繡姑娘雖未練武,卻會輕功。

讓卓翊覺得沈重的,是清繡姑娘說的另一番話——

“練了玉女神功的人,是無法成親的,因為成親之後,就會散盡一身功力。”

卓翊不信,世上哪有這種功夫。

“這是真的,這也是飛針技法難以流傳下來的原因。而且……”說到這裏突然住了嘴。

卓翊可以逼問她,或像以前一樣套她的話,可是他沒有。半晌,才道:“明知這樣,你還要練?”

“對我沒影響啊!反正我這輩子也不嫁人。將飛針技法傳承下去,是我的使命。”

接著她開始講述師門歷史,原來神針門的始祖可上溯到嫘祖,這些神奇的功夫,也是從那個時代開始,代代相傳下來。

對於這些傳說,卓翊倒沒什麽意見,各行各業都有他們認定的始祖,工藝尊崇魯班,烹飪推尊伊尹,是一樣的道理。

卓翊從姚清繡的言談中,已感受到她對刺繡的熱愛,這種對工作投入的態度跟他一樣,他從不認為有什麽不對。可是,卻不知為何讓他有些郁郁。

他拿出早上從姚清繡那裏扣押的自己的繡像,臉上那顆三八痣已經被她七手八腳改掉了,現在看來,簡直就像把自己的臉縮小印了上去一樣。他輕輕撫摸那些繡線,想像姚清繡在繡他的模樣時,是怎樣想著他時,心裏就有一些震動。然而,她對他卻像毫無好感可言,她唯一感興趣的,似乎只有他這張臉。

在清繡姑娘眼中,他的臉也是一件藝品吧!卓翊腦中忽然閃過這樣的想法,卻沒有豁然開朗的喜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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